“荀大人您没事吧?”

挨得最近的管家连忙将踉跄的荀允和给搀好,另一面齐府二老爷也飞快伸把手,扶住了他的胳膊。

荀允和很快站直身子,抚了抚蔽膝,连忙摆手,“无碍,”余光注意到相撞的是一名女子,便与面露怒色的齐二老爷等人道,“别吓着人家姑娘。”

他负手立在午阳里,一身鲜红的绯袍将他眉目衬得清雅端肃,

“姑娘没事吧。”他抬目朝她看来。

一个穿着杏色裙衫的高挑姑娘挨着门槛站着,她双手合在腹前,气质格外温柔娴静,模样清丽脱俗,一眼看过去便生亲善之感,荀允和看一眼便移开目光,没有人知道,性子安静的荀允和却从不喜欢安静的姑娘,姑娘家跳脱可爱无法无天才好。

只是偏生对面的姑娘安安静静,眉目一动不动望着他,荀允和心生关切,“伤着了?”

这时身侧齐家三老爷失笑一声,“哪里,我看人家姑娘是摄于您的风采,一时吓着了,来人,将这姑娘请下去喝茶,压压惊。”

荀允和被他这话说得直摇头,“你呀,还是老毛病没改,满嘴里说不出一句正经话。”

这句话带着斥责,却也暗藏熟稔。

齐老太傅与荀允和的岳丈叶老翰林是同窗,荀允和当年进京赶考时,阖家在齐府借住过一段时日,与齐家几位老爷都很相熟,此刻也是迟来的荀允和前往后院给师母齐老太太请安。

荀允和这句话里带了一声笑。

这一声笑伴随着明耀的光芒一同闯入记忆深处的碎梦里,她其实已记不清他生得什么模样,模模糊糊的修长身影,眉目大约是皎然的。

“囡囡最乖了,爹爹下次回来,一定给你买冰糖葫芦吃!”

那一声腔调醇雅又热烈,慢慢融于眼前那声笑里。

对面的人再次投来关切的一眼,两厢视线对上,她唇角轻扯,慢慢地往旁边一让,眼尾往上一弯,仿佛有细碎的光芒从眼梢滑落。

“我很好。”她这样说。

齐家两位老爷连忙抬袖往前一比,示意荀允和过去。

荀允和也毫不犹疑,大步迈过门槛。

徐云栖慢慢转过身,视线跟随那道绯红身影一动不动,身侧的管家以为她好奇荀允和的身份,赶

忙解释一句,“姑娘,这位便是当朝户部侍郎,内阁阁老荀允和荀大人,京城人见人夸的荀云灵姑娘便是他的女儿。”

“哦”

荀羽,荀允和

那一回在皇宫银雀台下听得他的嗓音,她便怀疑过,怀疑他在世,怀疑他已入京当官。

余光察觉有一抹五彩的光亮在门槛下方的青石板砖上闪烁,徐云栖蹲下身,将之捡了起来,是一枚指甲大小的贝壳。

幽亮的瞳仁顿时缩了缩,心房仿佛被什么尖尖地刺了下,徐云栖眼神稍稍眯起,拖着那一枚小贝壳慢慢起身,停顿了一下,眼睑微抬,所有情绪收得干干净净,朝着前方扬声道,

“荀大人。”

这一声呼唤很清脆,带着徐徐的腔调,荀允和脚步本能顿了下,随后转过身。

第一眼先看到那立在门槛外,眉目格外柔静的姑娘,她的笑晕着光,看不真切,随后视线落在她指尖,荀允和脸色一变,不假思索抬步回来,目光钉在那一处不动,仿佛迟一些就要没了似的,甚至不等徐云栖给,便已将贝壳接了过来,待熟悉的旧物落在掌心,这才抬眼,隔着门槛朝徐云栖露出笑意,

“多谢。”

掌心残留着少女指尖冰凉的温度。

荀允和握了握,试图化却那一抹沁凉。

离得近了,徐云栖再一次认真打量他,他生得一张很是俊美的脸,五官分明,鼻梁高挺,眉睫极长浓烈如墨,恰恰是眉梢那一抹清润温和又很好地中和了五官的棱角,让他整个人显现出属于中年男子儒雅沉敛的气质。

记忆里拱桥上那道模糊的身影终于与眼前清俊的男人相重叠,徐云栖不自禁露出柔和的笑。

原来他长得这般模样啊。

荀允和觉得这姑娘面善,是以也不介意她的打量。

身后银杏在催,徐云栖稍稍欠身,转身带着丫鬟毫不迟疑地离去。

荀允和看了一眼她的背影,再次握了握掌心的贝壳,心中生出几分后怕,这才缓慢转过身往后院去。

夏风裹着燥气热烈地吹,树影婆娑,摇曳的光芒落在两道背道而驰的身影。

上了马车,徐云栖坐在软塌,双手交握搭在膝盖岿然不动,银杏忙着翻看布囊,确信小针刀也带了,方松了一口气,

“带了带了,姑娘放心。”

徐云栖垂了垂眸点了点头。

银杏去了一桩心事,这才回想方才那光景,红彤彤的小嘴掀得老高,

“原来他就是荀云灵的父亲呀,看着倒是个斯文人,怎么养出这么没脸没皮的女儿。”

徐云栖莞尔一笑,不予置评。

银杏还想说什么,记不起来,脑海闪过那张脸,总觉得自己漏了重要的信息。

马车很快抵达医馆,徐云栖上了楼,胡掌柜与另外两位大夫正在诊治。

见她匆匆赶来,额尖还沁着汗,胡掌柜的很是歉意,

“抱歉,方才消息去急了些,害你来了一趟,这会儿我与周大夫和曲大夫轮番把脉,确信他是连着数日空腹食用辛辣之物,至胃肠溃疡穿孔出血,方才已开了方子。”

徐云栖走上前,打量躺在软塌上的病人,一面问,“便血几日了?”

“四日,今日晨起突然昏厥在地,附近大夫治不了,这才急急忙忙送来医馆。”

徐云栖颔首,“我再把把脉。”

她坐下细细给病人重新诊脉,怀疑他常年饮食不当,导致胃肠重负不堪,拿起胡掌柜三人开的方子看了,增了一味药,改了三味药的分量,这才吩咐药童去熬药。

“先服用三日,若止住血却是对了症,倘若不然,我再来行针。”

胡掌柜发现她罕露疲色,亲自送到她到楼下,“这几日府上很忙?”

徐云栖扶着围栏摇头,“无事,我先回去了。”

恰在这时,徐家果然传来消息说是母亲章氏病了,徐云栖神色一紧,二话不说又带着银杏赶回徐府,裴沐珩宴后听闻徐云栖离开,立即遣暗卫前往徐府,两厢在路上撞了正着,好巧不巧将这一日的谎给圆了。

徐云栖赶到徐府,章氏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,

“您这是怎么了?”

徐云栖一面净手坐下,一面来到她塌前给她搭脉。

章氏眼下带青,有气无力摇着头,身旁嬷嬷解释道,“昨日二小姐闹着吃冰瓜,夫人也跟着吃了两口,哪知今日晨起来了月事,这下好了,疼得下不来地。”

徐云栖蹙眉看着母亲责道,“您上了年纪,什么冰的冷得都不要吃,尤其天热时更不能吃,夏日暑气最旺时

,人的肺腑肌理毛孔皆打开,此时吃了冷的,全入了肺腑深处,吃得多,积寒成疾,到冬日有您好受的。”

徐云栖的脾气是真的很好,好到章氏很多时候拿她没办法,就连想疼爱她都无计可施。

也只有在生病时,她才能从这个女儿身上寻到人的鲜活。

这让她想起自己的父亲,一个身材高瘦脊背甚至有些弯曲,却始终擒着笑意的老人家,对她也从来和蔼,也只在这等时候方蹙眉教训。

祖孙俩性子一模一样。

徐云栖并不像她,像她外祖,更像那个男人。

“栖儿,我昨晚做了个梦。”她虚弱地说着。

徐云栖没心思听她唠叨,把了脉,吩咐银杏去抓药。

这边章氏目光却跟随女儿忙碌的身影,“我梦到他了”

徐云栖身影一顿,将手中方子递给银杏,慢慢转过身来坐在她塌前。

嬷嬷悄悄掩门而出,屋子里只剩下母女二人。

徐云栖面无表情看着她,章氏自顾自说着,

“我梦到他穿着一身绯袍.在雾里呼唤咱们.”

徐云栖眼底沁了几分冷色,“那您有没有梦到他妻儿成群,风光无极呢?”

章氏听得女儿嘴里的嘲讽,别开目光,视线不知落向何处,喃喃道,

“我总觉得他那样一个人,宁可死也不会背叛我们.你是不知道,当年看上他的何止我,县老爷的女儿都追到家里来了,你爹爹把我护在身后,抱着你跟凶神恶煞似的将人赶走”

徐云栖不想听她说这些,只面色冷漠道,“您知道,为何外祖父始终不同意你跟他的婚事吗?”

章氏喉咙一哽,没说话。

徐云栖视线钉在她面颊,“你现在该明白了,在你身边的人不是他,是徐伯伯。”

“你更要明白,眼前给你荣华富贵的是徐伯伯,跟你生儿育女替你挣诰命的是徐伯伯,让你衣食无忧,不介意你过往的也是徐伯伯。”

章氏先是一阵窘迫,旋即想起丈夫又面露柔色,“你别误会,我自然是踏踏实实跟你徐伯伯过日子,我只是告诉你,我始终不信他背叛咱们,他兴许是真死了。”

徐云栖看着她深深叹气,轻轻替她扯了扯薄褥,“即便他背叛了,也没什么,谁又必须

得跟谁过一辈子呢?”

“只要你们都好,就好”她将被褥替她掖紧,带着笑。

彼此都过得好,彼此了无牵挂。

章氏点点头,怜爱地看着女儿,“娘明白的,也分得清轻重,娘现在很好,你别担心,回去好好过自己的日子,对了,这都半年了,怎么不见喜讯?”章氏眼神睃向她小腹。

徐云栖怔了怔,失笑道,“顺其自然吧。”

章氏见她面露迟疑,担心道,“可别因为我跟你爹爹的事,连累你不想要孩子。”

徐云栖闻言爽朗一笑,“怎么会?我不是因噎废食的人。”

章氏闻言放下心,拉住她的手,语重心长道,“有了孩子,便落地生根,你就有家了,明白吗?”

她始终希望女儿能踏踏实实在京城安家,而不是像过去那般跟着她父亲,走南闯北,居无定所。

徐云栖对家没有概念,她自己就是家。

“我都明白,就算我不要孩子,王府能答应吗?”

“这倒是。”

徐云栖回去时,裴沐珩竟然已坐在了西次间。

西次间是裴沐珩在后院办公之地,徐云栖等闲不进去,这会儿便扶着纱帘,朝里探出半个头,

“回的这样早?”

裴沐珩见妻子回来,将手中看好的邸报一叠,“是,我正有一桩事想与夫人商量。”

徐云栖迈了进来,来到他斜对面的圈椅坐下,“什么事?”

裴沐珩道,“今日在文昭殿议事时,陛下听得隔壁荀阁老月底四十大寿,明令荀府办寿,我与荀大人有师徒之分,这份寿礼该怎么准备,我想问过夫人的意思。”

徐云栖听明白了,以裴沐珩与荀允和的情分以及荀允和在朝中地位,必须准备重礼,却又担心她因荀云灵之故,不高兴。

“荀大人位列台阁,又是您的恩师,礼不可废,该怎么准备就怎么准备,三爷不必顾虑我。”

裴沐珩很欣赏妻子这份识大体,“好。”

晚膳后,裴沐珩去了书房,徐云栖回到小药房提取药汁,先前种的几株药草存活了,其中有一味铁皮石斛,徐云栖打算制成药丸,银杏时而帮着她收拾下桌案,时而盯着徐云栖的脸瞧,直到徐云栖成功提取出药汁,面上绽放一丝温文尔

雅的笑时,银杏脑海灵光顿闪,猛地一拍桌案,

“我终于明白哪儿不对劲了,姑娘,我觉得您很像一个人。”

徐云栖捏着针尖,手悬在半空,看着她不动。

银杏先是往窗口扒去,见四下无人,返回徐云栖的案前,神色激动,心跳快的都要膨出来,

“姑娘,您是没察觉,您与荀大人几乎一个模子印出来的,您眉梢像夫人,可鼻梁下颚与脸部轮廓像极了荀大人,眼珠也像,尤其笑起来就更像了。”

“更重要的是他姓荀。”银杏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像今日这般聪明,就在她心潮澎湃,几乎断定发现了了不得的机密时,对面传来她主子淡定的一声,“是。”

银杏愣愣看着她。

只是旋即,徐云栖唇角一勾,“又如何?”

又如何?

银杏从锦杌跳起,满腔义愤,“当然是找过去,寻来一盆狗血,喷他脸上,睨着他,‘抛妻弃子得来的荣华富贵,你心安理得吗?’”

银杏一脚踩在锦杌,一副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即冲过去的模样,让徐云栖忍俊不禁,

“回头我扎个戏台,你去唱戏好了。”笑过,徐云栖低眉继续忙自己的活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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